- UID
- 251255
- 帖子
- 164
- 精华
- 0
- 威望
- 0
- 阅读权限
- 100
- 注册时间
- 2004-12-16
|
野孩子的碎片<轉貼>
野孩子的碎片
我叫薛艾妮。十七岁。高二。头发比贝克汉姆略长若干厘米,每天穿大大的黑T恤和滑板裤出没在这个城市。喜欢喝可乐不喜欢雪碧。吃饭必须有汤。崇拜米兰昆德拉。欣赏亦舒和张爱玲。笑起来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单亲家庭。美国籍。
其实我说了一大串的话,想强调的只是最后三个字。我不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我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女孩。每次作自我介绍我都这么说。我刻意在讲到上海两字时挺起身子提高音量。这倒并非是上海人自认的天生优越感,而是让大家不要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除了头发稍黄一些,眼珠稍蓝一点,眼睫毛的长度是他们两倍之外,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找的出美国人的洋味。
我妈妈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不知道怎么认识了一个美国男人。至今她都不肯告诉我原因。我要申明一下,我妈妈绝非那种水性杨花擅长交际的女人。然后他们很简单的相爱,结婚,并生下了我。
本来一切都是圆满的。我像所有的幸福小孩一样拥有完整的家。后来,爸爸回美国去探望应该算是我的爷爷奶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据妈妈告诉我,爸爸的家人反对他和一个中国女子在一起生活,于是他很无奈的离去。陆陆续续的来过一些信,说他的苦闷,他的想念,他的一切一切。可是仅仅是想念,而没有任何行动。
我很佩服妈妈居然相信这样离谱的借口。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你爱他的家,他会不顾一切冲破重重阻力,哪怕他背负着喜玛拉雅山。况且那又不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年代。可是,她是我妈妈,那个温婉柔顺的女人。她宁可守着承诺过一生,明知道永远不能兑现也不会有一丝怨言。
我想那时的女人不单单是单纯,而是愚蠢无知。我相信在我身上绝不会上演这种滥情泡沫剧的故事。
但是后来我还是原谅了妈妈。因为她告诉我爸爸长的就像现在当红的汤姆克鲁斯。凭这点我尚且可以理解她当年的疯狂行为。如果换作是我,也许也会晕头转向的跟着大帅哥跑路的。
在我十五岁时,妈妈提起爸爸还是一脸的甜蜜和惆怅,眼神迷离。她说,当年生下我后,爸爸叫了三轮车把妈妈和我接到了绍兴路上的一栋大房子里。后来我们在那里住了好长年数。我依稀记得那是栋花园洋房。院子是高高的围墙砌起来的的,里面有一个鲜绿的草坪,修了一条碎石的小径,通向房子的大门。楼有三层。在两层,有一个玲珑的阳台,栏杆是一朵镂花玫瑰。站在阳台里可以望到围墙外的一排浓密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零零碎碎的洒在青石红砖的街道上。
爸爸的家境是不错的。那时能买起洋房的应该是为数不多的。他在海上工作很少回家,年幼的我对他根本没有印象。
等我年长一些,他却离开了。留下半个破碎的家。
我基本上是快乐的。一直和正常家庭的小孩一样健康成长。不对爸爸有怨言,不痛恨美国人。连妈妈心里都始终没有恨他,我能有些什么?
我平淡的念完小学,初中,直至升入高中。没被评上过三好学生,也没吃过处分。但我在学校是引人注目的,因为我稍微与众不同的长相和籍贯。到一所新的学校,便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想这时我只要耸耸肩膀,他们就会大叫,哇,到底是美国人。所以我不得不到一个新地方便主动向每个人强调我的自我介绍。
最为烦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该死的英语。我去高中报名时,那个一脸雀斑的教务主任居然用他结结巴巴的英语和我对话。我只能站在一边,对他微笑,微笑。天晓得,我的英语要多烂有多烂。每次考试都在及格线上作垂死挣扎。通常新学校的英语老师都在一开始对我报之以大望,任命我为英语课代表或在上课用美式口语和我对话,我吭啊吭啊吭也吭不出几个单词的。当然时间长了,她们便会对我大失所望。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耸耸肩膀。
要知道,我中考成绩语文得了114分,而英语只有可怜的85分。我特别要申明一下,我擅长的是Chinese而非English。
我只能暗自祈祷高中的英语老师不要那么优待我。一个美国籍贯却只会说how are you的上海学生。
高中生活比我想象中坏得多。因为它不仅有英语,还另外开设口语课。令我心惊胆跳的是,教口语的是外教。
在Travis踏进教室的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金发蓝眼高鼻,货真价实的美国人。皮肤有点古铜,留下在夏威夷海滩暴晒的痕迹。笑起来牙齿洁白。手指修长,做手势的时候很漂亮。我突然无端的想到了爸爸,那个连记忆也没有的陌生英俊男人。
他的眼睛一亮,注视着我,开始对我微笑。传递出他乡遇故人的讯号。我脑袋轰的一声,知道高中生涯完了。
他果真朝我走来,问我名字。这个我还是听的懂的。接下来的鸟语,我便全然不知了。他的语速飞快,好像有些熟悉的单词在脑海里跳跃,但反映不出。我茫然的点头摇头,只感到一阵阵晕眩。
“Sorry, Travis, I don’t understand what you said. I’m good at Chinese, not English.”我站起来熟练的讲出这几句不知道有没有语法错误的英文。因为我对无数的人说过这些句子。但我仅仅能够熟练的讲这几句固定的话,其他的则一塌糊涂。
他和其他人一样露出惊讶。随即还是对我微笑。让我怀疑美国人脸部神经有问题。
终于熬到下课,Travis示意我过去。我用我一贯散漫的姿态穿过同学,走向他。他俯下身子又对我微笑,你应该是混血儿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我很想昏死过去,因为他对我说的是中文。标准普通话。
他差不多问了我几十个问题,以至于我嘟哝着说你真该去买十万个为什么。我们不知不觉沿着校园中浓郁的桂花香气走了半个小时的路。在他不断提问题的同时,他把我的中文名字叫了不下二十次。他总是把艾妮叫作爱你。经过的学生偶尔听到了,就会疑惑的看着我们。我猜他们心里一定在想,美国人谈恋爱就是不一样,敢在校园里公然的说爱你爱你。
我努力纠正了他七次,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就像有些英文单词我永远咬不准音一样。再继续他说爱你爱你,我怕我真的会脸红。能让我薛艾妮脸红可是件稀奇的事。
他坐在那块比我以前住的洋房前的草坪大的多的多的人工草地上,夕阳恰巧洒落下来,他好看的脸庞像镀了金,让我窒息。我就坐在他脚边,眯着眼睛看夕阳西下。美人终会迟暮,青春会消逝,记忆也会有一天会翩然离去。
他给我起了个英文名叫Canny。他说有安静,狡黠,美丽的含义。他说Canny,这名字很符合你。
走时,他俯下身子吻我的额头。我又无来由的想起了爸爸。
一个小时前,我们什么都不是。一个小时后,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对而坐,看夕阳落山。
我认识了生平除去我爸爸的第一个美国人。英俊的美国男人。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穿梭在学校的人群里。语文课上聚精会神,英语课上看小说,口语并没有多个英文名字而提高。或许有一点,只是我不愿去承认。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是敏感的,她怕别人的同情或怜悯。
Travis现在不叫我爱你了。他在课堂上不太会点名叫我。因为通常那个时候我不是在会周公便是思想恍惚眼神飘荡。我得为每晚凌晨才爬上床找点时间补眠。我以为口语课是最佳的时段。我认定Travis不会像其他老师一样对我的补眠行为大为费解接着河东狮吼。如果他这样,我发誓我从那天起开始痛恨美国人。
不过课后他总会大声的喊我Canny,每次在我睁开惺松睡眼未完全清醒时便被他拉了出去。口语课是星期五的最后一节。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对我进行一些奇怪的教育。比如他会带我乘轻轨到虹口公园,指着里面的鲁迅石像说,这个人很伟大。又再如他会拉着我到书香十足的福州路,一边淘些旧书一边说,你不知道吧,这里曾是烟花女子的集散地。甚至会带我去新华路的GOYA,看那些年轻的调酒师制造出各式颜色各种名字的鸡尾酒。
他何以知道那么多我不清楚。但他有理由比我知道的多。他在上海住了11年了。他爱上海。完全有理由。可是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何愿意拖着我这样的青涩女孩满上海疯跑。就像我不明白当年爸爸他*的相爱。
我们都喜欢同一样事物。南京路上的霓虹灯。让人想起1930年代的夜上海,一派歌舞升平的样子。有个细嗓子穿旗袍的女子唱着它是一个不夜城,眉目传情的模样。我爱张爱玲便是为她身着的旗袍和一手好文章。让我看到旧上海的夜夜笙歌和香港沦陷。
Travis总是叫我孩子。我讨厌这样,我反复强调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十七岁了,开始朝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迅速成长,如野草般疯长。
他说只有小孩才说自己不是孩子。然后又是微笑微笑,笑的我想尖叫想发疯。
在家里我从不和妈妈谈论老师或朋友。包括Travis。我的朋友不多,从小到大就这么几个,妈妈知道。我们提及的无非是天气的好坏和她的往事。她谈起爸爸来便会没完没了,她的倾诉对象只有我。但她说的这些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了。她却像祥林嫂般无休止的诉说。她比祥林嫂更可怜,祥林嫂可以和看到的每一个人诉苦,她却只能跟我诉说。
我终于忍无可忍的回了她一句,你不要再说这么无聊的事了好不好?或许是我的无聊两字挫伤了她心中完美无缺的爱情。她脸色苍白的停在那里,继而开始小声哭泣。我顿时心烦气躁,转身就走.。
我离开这个让我一时无法呼吸的住所,走到了Travis住的地方。他住23层,上面一层便是旋转餐厅。我仰起头往天上看时,发现它在缓缓的转动,霓虹灯闪烁。真的,我看见了。
他开门时非常惊讶。他猜到我心里有事,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拥抱。或许我来到他这里,只是为了得到一些爱。或者更多的爱。
他的房间有些凌乱。电视里单身男人的房间都是这样的。然后要有个心地单纯笑容甜美的女子帮他们收拾。可是我只是坐在他的床上胡思乱想,不说话。他看了我许久,叫了一声爱你。就这一刻,我的眼泪泛滥。他的右手搭在我的肩膀,左手摸着我的头发,什么话都不说。我一个人哭的越来越凶。
哭着哭着我就睡着了。我梦见一大片的海,爸爸在对面朝着我微笑。然后他把许多白色信封的信投进了海里,给我的,给他*的。我看着它们像小船一样漂啊漂的,突然消失不见了。醒来时,天已黑了。
Travis,我不想回去。今晚我想待在这里。我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和他说话。
你肯定吗?
嗯。
他到楼下的便利店里为我买了一块强生的婴儿香皂。在他心里,我始终是一个孩子。不管我用怎样的方式长大。
我洗完澡,换了他的棉布T恤。那衣服大的盖到我膝盖。我头发湿漉漉的,裹在里面像一尾游动的鱼。他开了听可乐给我,我光着脚看他打电脑游戏。他依旧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11点的时候,他问我想不想回去。突然之间我好像是有点想念家里的味道。我迟疑了会,点点头。他让我换好衣服,搂着我乘电梯下楼。
夏末,有点炎热。我的身上散发出婴儿沐浴露的香味。我们牵着手走回去,一直贴着高高的围墙走,好像没有边际的样子。
妈妈坐在客厅里等我。她眼睛红肿,一幅倦容。脸上有干着的泪痕。我很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她看到我时明显是欣喜的,忙让我回房间休息。没有神经质的盘问我刚刚去了哪里。这在以往,是鲜有的事。一个有良好家教的孩子是不能在晚上6点以后外出闲逛的。
我居然也用孩子称呼自己了。我是疯了。
Travis再也没有提起过那晚发生的事。仿佛我不曾去过他那里,也不曾掉过眼泪。美国男人和我接触的上海男人所不同的是,他从不洞察我心里隐藏的秘密。他认为心事是隐密的,任何人有权保留。他还是唤我Canny,而不是爱你。
我在口语课上发呆。眼睛一直朝着窗外的方向,那里有一棵粗壮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绿影袭袭。我想我那天是否对妈妈过分了些。她失去了爱情,只能*回忆生活。既然爸爸留给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那我又何必去破坏?
我突然一个人傻傻的笑起来。我想我该回家告诉妈妈,我那天做了个梦。梦见爸爸站在海的对面朝我们微笑。温和英俊的美国男人。
我没有看到,Travis也朝着我微笑。
那天我们一起坐在滨江大道的双人长椅上,江面平静,远处传来轮船的鸣笛声。我仰着头摊开双手,看出去的太阳是彩色的。
Travis,Can you speak English with me?我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着不太标准的美式口语。
他狠狠的给了我一个拥抱。Canny,你真的长大了。
一夜长大不是虚幻。很久以前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大到足以承受一切。其实只是用拒绝和陌生人对话。Travis用他独有的方式带着我成长,悄无声息的衍生。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真的长大了。
阳光细碎的映在我脸上的笑容。我可爱的酒窝在阳光下如花朵般绽放,大朵大朵的,异常美丽。 |
|